另一折說的是,某縣令得知大亨壺金貴,傳大亨到衙門聽命做壺,大亨不從,被衙役死打,皮開肉綻,仍不從;最后是某師爺從中斡旋,大亨勉強胡亂捏些泥團(tuán),敷衍應(yīng)付,給縣太爺下了一個臺階。
身懷絕技,就必得孤僻狷介嗎?大亨愿意。他知道為此付出的代價,煢煢孑立,正好清凈于心。
大亨的壺,全無甜俗之匠氣,每一根線條都彌漫著詩書的清香。中國的文化,經(jīng)卷浩繁,有人說那是一口醬缸,有人說那是黃金屋、顏如玉。大亨則用他的壺,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做了最形象的詮釋。
江南的腰鼓,是屬于妙齡少女的。那樣的一種鼓,是盤在腰間的;每年的正月十五,鄉(xiāng)場上是要鬧元宵的?;饦溷y花,鞭炮震天,腰鼓咚咚地敲著,隨著少女們歡快的步伐跳躍,邵大亨看著是喜歡的。他要做一把壺,把自己的愉悅記錄下來,他是一個感情內(nèi)斂的人,什么都不會直說的。最早見到仿鼓壺的人,是一個癡愛大亨壺的收藏家,蘇州大儒吳大澂,他癡癡地說了四個字:骨肉停勻。是說壺?是說少女?原來大亨也是喜歡女人的,他喜歡的,是那種勻稱而不失豐腴,飽滿而決不臃腫,亭亭玉立而決不妖冶招搖的女人。她是素靜安謐的,不是那種天衣飛揚、滿壁風(fēng)動的。自然,仿鼓壺不是女人,但是,它記錄了一個剛性男人的女人觀,那份舒展與窈窕,風(fēng)韻與神采,全被邵大亨融入了壺里,這是邵大亨從骨子里流出的對這個世界上好看女人的真誠傾慕。
邵大亨壯年早殤。他留給這個世界的壺確實不多。三百年后,當(dāng)時一位年輕的工藝師開始注意到他的作品,臨摹他的作品,兀兀窮年,畢生孜孜于大亨。他晚年說:“經(jīng)我數(shù)十年的揣摹,覺得他的各式傳器,堪稱集砂藝大成,刷一代纖巧糜繁之風(fēng)。從他選泥的精練,造型上審美之奧邃,創(chuàng)作形式上的完美,技藝的高超,博得一時傳頌,盛譽之高,大有‘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之慨。”當(dāng)年的年輕人就是后來的大師顧景舟。沒有邵大亨便沒有顧景舟。顧景舟還可惜地說,存世的大亨壺,遠(yuǎn)非大亨的代表作品;那些大亨用生命鑄造的輝煌砂壺,早已隨著大亨遠(yuǎn)遁了。他的上袁村的一位小老鄉(xiāng)、被人們稱為20世紀(jì)紫砂一代宗師的顧景舟這樣寫道:“從格調(diào)上來品評,大亨傳器一改盛清階段宮廷化的繁縟靡弱之態(tài),重新強化了砂藝質(zhì)樸典雅的大度氣質(zhì),既講究形式上的完整,功能上的適用,又表現(xiàn)出技巧的深到。成為陳鳴遠(yuǎn)之后的一代宗匠。”
那么,邵大亨真的可以學(xué)?杜詩韓文顏字真的可以學(xué)?可以,但只能是形式。生命的涵養(yǎng)與活力,只能靠自己,即孟子所謂“養(yǎng)吾浩然之氣”,莊子所謂“與天地精神相往來”。更悲觀些,或許自己也無能為力,因為不管是儒是道的養(yǎng)氣之法非稟賦極高者絕不可學(xué),也絕學(xué)不成。凡庸之輩若不自知,夢想溝通人天、吸納靈氣,結(jié)果只能是徒勞而成笑料?;蛟S率性不成而成恣肆,豐厚不成而成笨拙,靈巧不成而成輕浮,豪放不成而成粗鄙。最后,我們只能默默期待如顧景舟這樣擁有厚實而蓬勃生命活力的人在邵大亨之后出現(xiàn),因為天才不可復(fù)制。